心中一面镜湖水 春风不改旧时波
回老家给母亲过生日,一下车,发现房西的土路垫高了。循着土路往南看,不禁大吃一惊,陪伴我长大的西坑竟然被填平了。
真的,瞬间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足足在“坑”边呆呆伫立了一刻钟。路过的乡亲告诉我,前些天在村外田间钻探铁矿的地质队撤走时,打钻井时挖出的土方无法处理,于是和村干部商量后运到村里填平了枯水时节的西坑。
听完乡亲的介绍,我还是觉得只是一场幻觉。我的眼前,其实仍然是一大块晶莹剔透的冰面,放学的孩子们在冰上飞快地助跑,冲刺,下蹲,一口气滑出一二十米远的距离。或者,孩子们快乐地抽打着陀螺,或者,他们坐着滑冰车、挥动铁钎子在冰面上急速行驶。兴之所至,他们会拾起一块小石子砸向冰面,听冰石相击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啾啾”之声。还有,茫茫一场大雪之后,承包西坑的二哥一大早就起床,举着冰镐一下一下使劲朝冰层刨下去,直到刨出一个直径约半米的圆窟窿,好让冰层下面的鱼儿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阳春三月,东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池塘水暖鸭先知,被圈养了一冬的鸭子和家鹅,摇摆着笨拙的身子欢天喜地地跑到坑边,用蹼试一下水温,做好心理准备后便争先恐后下水嬉戏。它们把羽毛洗得干干净净,再到坑边,单腿站立,把嘴伸到背后的羽毛里,边晒太阳边打盹,怡然自乐。我和一两个小伙伴,拿着新叠好的纸船,跑到上风向,把船放到水面,看它们在熏风的吹拂下,在细细的万千波纹间颠簸起伏,渐行渐远。我得承认,船中没有什么高远的梦想,船中满载的,只有快乐与纯真。
我家离坑只有几米远,仲夏之夜,连天漫地都是祥和淡远的蛙鸣。我在灯下读书,此起彼伏的蛙鸣便成了最优美的背景音乐。睡到后半夜,偶尔被雪白的月光惊醒,涌进耳朵的仍然是不知疲倦、声势浩大的蛙鸣。后来读到辛弃疾“听取蛙声一片”的词句,忍不住怦然心动。
白天,青蛙们安静下来时,我们一帮小伙伴会去坑中洗澡,那时坑四周长满蒿草和柳树,是天然的屏障,连大人都敢脱光衣服去水里泡一会儿。坑底有不少砖石等杂物,有一回我的右脚后跟被玻璃片扎了一个大口子,我怕挨骂没敢跟家里说,也没用药,过了些天,竟然也就好了,看来“散养”的“东西”生命力就是比较顽强。
记忆中儿时雨水非常丰沛。夏天一下大雨,坑中的水就会涨满,有时甚至漫过路面,涨到我家房跟下,并跟村北的小河沟连在一起。我们的乐趣,是去河沟里浑水摸鱼。似乎也没摸到几条,但那种快活无比、满怀希望的心情却记忆犹新。
上大一的那年寒假,正月十七八的样子吧,我抱着刚刚一岁的侄儿去冰面上玩儿,突然冰层发出“吱吱”的断裂声,我惊恐万状,急忙向岸边跑去。但已经晚了,在离岸边四五米远的地方,我踩裂了冰层,一下子掉进冰水里。万幸的是,第一,我没有撒手,依然紧抱着孩子,第二,冰水只没到我的腰部。我抱着孩子,迈着沉重的脚步,拖着灌满了冷水的棉裤,一路破冰走到岸上,心脏仍然怦怦剧烈跳动。
近几年,我带孩子回故乡,最美好的画面,便是祖孙三代人去坑边用罐头瓶或铁筛子捞鱼。常常是盛夏或初秋时节,蝉声嘹亮悠长,父亲搬个板凳坐在坑边老柳树下,我和孩子往拴在木棍上的罐头瓶或铁筛子里放些米饭和咸菜,然后把它们沉入水中,等三五分钟,再把它们从水中起出来,罐头瓶或铁筛子里总会有十几条小麦穗鱼。从里面数着条数捡鱼是孩子最开心、最兴奋的时分。傍晚,父亲用面粉把这些小鱼包起来,放到油锅里炸酥,放到口中,又鲜又香,真是人间美味。
然而,这一切,随着西坑的被填平,都一去不复返了。西坑形成于何时?应该是600多年前先民建庄时取土盖房所挖的,类似的坑村里还有两个,分别叫南坑和东坑。近两年,雨水减少,南坑和东坑已经干枯,只有西坑,因为二哥承包下来养鱼,及时向里面蓄水,才暂时得以勉强保全。谁又想到,它的命运比南坑和东坑还不济,因为那两个坑,毕竟还没被填平。痛快生,痛快去,也许,这样的命运才是最好的吧。600年风霜雨雪,一朝尽成过眼烟云,个中滋味,何可道哉?
清人沈三白在《浮生六记》中说自己“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之冲烟而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我也是性情中人,如此推理,存在了600年的西坑被填平,则无异于是巨大的沧海桑田之变了。风物改换,人事变迁,但浓郁纯粹的乡情未曾改变。也许,真正属于我们的从来就不是有形的财物,而是无形的情感,从来就不是未来,而是回忆,是昨天。
唐代贺知章在《回乡偶书》之二中说:“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我想,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珍藏着一个纤尘不染、清澈明净的“镜湖”。从此后,我的现实生活里,美丽温柔的西坑再不会微波荡漾,风情万种;但在我的心灵家园中,永远会有这样一面“镜湖”,人生代代无穷已,春风不改旧时波。
记者杨盛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