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梦想,一个远不及马丁·路德·金那样宏大的梦想。梦想有一间书房。
自27年前搬进那不足57平方米的蜗居,一直想有一个既能放书又可看书的独立空间。27年来,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不知不觉间,书一本一本地多了起来。书橱从两个增至4个,连壁橱和阳台也被塞得满满当当,却还在不懈地买。弄得妻子一见我拿书回来就翻白眼,弄得最后自己也觉得没趣,只好买后先放到办公室,勾勾抹抹一番再夹回家,谎称以前从家里拿到单位看的,现在又带回来了。实在仓猝无谎,则抖擞精神、佯装兴奋,像捡了多大便宜似的对其报喜:都是一折买的,过去全价都买不到!边说边示以书后的定价。其实,我知道,她不是怕花钱,而是家里实在搁着费劲。壁橱和书柜下面,已经层层叠叠地挤了三四层,每多一本,收拾起来都要东察西看,见缝插针,确实不是回事。但每当畅想还要添几个书橱时,妻却断然否决儿:“不行!多一个就填满一个,搁哪儿?想开图书馆呢?想开图书馆却没开图书馆的地方!”话有些离谱,麻烦确实是真的。不仅放着费劲,找起来更不轻松。为寻书上的一段话,里里外外地折腾,满手书尘,满头大汗,找书的时间比看书的时间还长,意兴阑珊。这时,她便会不失时机地揶揄道:“书累。为书所累!”此时,我便愈发感到有一间能多放几个书橱的书房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书累是真的。3年前为陪读搬到城西,那点儿平时不起眼的破书整整装了60个纸箱。从楼上搬下,死沉死沉,气喘吁吁,隔不一会儿就忍不住问:“还有几箱?”暗恨:咋没完没了呢!移居后,租住处没有壁橱,装满书柜后十几个纸箱只好垒在卧室床尾。其实,那里面,除了父亲留下的一些外,绝大部分都是一本一本花了很大心血攒起来的:出门到外地买,托朋友从异乡捎,在书店预订,到地摊去淘,最后是请人网购……真不容易!12年前去承德开会,在京中转,为了一本阿伦森的《社会性动物》,竟误了一班火车,在北京站外蹲了6个小时。当初得如至宝,如今却成了累赘。自作自受,尚何言哉?
所以,在设计买房时,我几乎不考虑两居室。三人两室,属我的一间,除供倒下睡觉外,不可能再容下这些没用的东西。
数月前,同事C君为陪读从开平搬至城西南。几个大书橱连同里面的书一起留在了原寓所。两年前的一次酒后,我到过他开平的家。三室,很大,有一间独立的书房,颇惬意。但前段他忽萌生了在市中心区定居的念头,却阮囊羞涩。曾看过一处90平方米的样板间,似有属意。我力劝说那两室根本搁不下书,不如买三室的。不想,其恨恨道:“什么书?我都卖喽!当废纸卖喽!”余笑:“卖给我吧。这几天又跑书店了?”干笑:“没买。看看……”然而,他最终还是放弃了买小居室的念头。大约与舍不得开平那间书房有关。
不想,前日,我欲买带书房新居的念头也打消了。理智正告我,它还是个梦。但令我感动的是,当我将弃大就小的想法与妻子商榷时,她竟平静地用下巴指了指垒就的书垛,淡淡说:“我没事,就是你这些东西没处放。”余笑:“我有啥事!箱子里放着一样。”嘴上说,心理却颇愧疚。对不起她们,对不起自己,对不起那些躺在里面不见天日的破东西。但我更不能接受它们风光神气地站在柜里,自己却弄得恓恓惶惶,挈妇将雏,率领妻女举家食粥。我不是曹雪芹。曹先生当年是真没辙,有口粥喝就不错了,顾不上内疚。
没有书屋又何妨?书放在哪里不最重要,最重要的是,放在脑子里,我对自己说。当然,我承认这有点儿阿Q。麻烦毕竟是麻烦,书累终归是书累。但无奈之下,偶一阿Q,也多少有点儿心理治疗的效用,不能归入精神异常一类。况且,这想法也当真有理。慢慢来吧。有书没书房总比有书房没书好一点儿——窃以为。
黄昏散步,路遇一行鞭作响者。攀谈。小我一岁,年将天命。细审其鞭,与儿时所戏迥异。上为不锈钢链,中似尼龙,仅尾如曩时轮胎丝条。前行。忽忆2300年前亡国之君宋康王偃。“射天笞地,斩社稷而焚灭之”(《战国策·宋卫策》),何其诞妄不羁!笞地之戏,或源于彼?妄猜。
鞭响。从身后很远处传来。不脆。发闷。一如心声。
沉吟。戏成七言一首:斗室蜗居廿五年,青丝白发两无端。曹霑蹇困食粥日,残卷抛来当酒钱。笑。
纵无书屋又何妨?
记者于季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