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叶口日记(13)
6月21日,晴。
5时50分许,太阳还没有升起,与房东玄平上山去谷子地和白薯地里锄草。我们沿着狭长的山路行走,到田里时鞋子和裤角都已经被露水打湿。玄平告诉我,谷子出米率很高,50公斤谷子能出三四十公斤小米,只是现在种谷子的人少了。黍子也很好吃,可是产量太低,还不够山上那些鸟吃的,所以早已没人种。他还教我如何通过叶子来分辨白薯和红薯,白薯的叶子是纯绿色的,而红薯的叶子绿色之中染着黯红色。玄平每天早晨4点多钟就起床,去田间干活,白天则去建筑工地打工,晚饭后也去地里干农活。陶渊明有句诗: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用它来形容玄平的勤劳辛苦再恰当不过了。玄平最大的享受,就是夜里睡觉前看一会儿电视,他最爱看的是戏曲和法制节目,我有时会陪他看一会儿。他很乐意给我讲戏曲故事,比如《卷席筒》《李三娘》什么的,我从他那里知道了那曲折动人的故事情节。
劳动间隙,我们看到村西北老爷山山顶上插满了彩旗,还有人在放烟花。今天是老爷山庙会第一天,歌舞团、评剧团和马戏团都来表演。玄平告诉我,他父亲曾经跟他讲,以前在老爷山办庙会,一个戏班子唱《斩白龙》时,突然从山头飘过来一大块黑云,黑云停在戏台子上空,瓢泼大雨倾泻下来,把戏台子都冲坏了。我很喜欢听这种亦真亦幻、口耳相传的故事,也许这是人类的天性吧。我从小最爱看的杂志之一便是《飞碟探索》。现在手头也有一册《阅微草堂笔记》,闲时翻看几则故事,觉得那字里行间闪烁着幽微飘忽的光芒,充满了魅惑力。也想像着如果自己进入一个类似情境,是像好龙的叶公那样吓得面如土色,还是沉定如常,谈笑自若。平时人人都是英雄,个个都是好汉,须事到临头,仓促之间才能见得一个人真正的心性定力。
下午,去山上看几个承德民工赶着骡子给铺路的民工运石料。每头骡子背上先垫一副鞍子,鞍子上挂一对驮篓,驮篓的底儿可以放下来,这样装在驮篓里的石料就会自动掉在地上,省得人工再往下搬了。有时石料会砸着骡子的脚,但它们大都默默地忍受着,如果不是疼得受不了,就继续工作。一个赶骡子的小伙子叫李学凡,28岁,承德兴隆县人。他讲给我许多关于骡子的知识,令我获益匪浅。骡子是马和驴杂交的产物,它们吸取了马和驴的优点,即马擅长奔跑的优点和驴耐性强能负重的优点。骡子分为两种,母马与公驴交配生的骡子叫马骡,母驴和公马交配生的骡子叫驴骡。区分马骡与驴骡,最重要的一点是看它们后腿膝关节内侧是否各有一小块黑痣,如果有,是马骡,如果没有,是驴骡。骡子分公母两种,公骡也产生精子,但精子全是死的;母骡也产生卵子,但受孕时间极短,而且它不让公马、公驴和公骡来交配,它们一来它就踢,不让靠近。李学凡说,老辈子人说,母骡如果万一怀孕成功,就会产下千里驹,即古代小说中所说的“日行一千、夜走八百”的宝驹。骡子能活四五十岁,从三四岁即可以干活儿,好的骡子能干到40多岁,壮年时它们可以背负一吨重的物品在山路上行走。往山上运重物,非它们莫属。李学凡还教我如何通过看骡子的牙齿来确定它们的年龄,我终于懂得了什么叫“老八口”。并非每头骡子都适合运重物,有的骡子性情暴烈,根本不让你往它背上放鞍子,所以在很小时就被杀掉吃肉。只有那些老实温顺的骡子可以用两三年的时间驯化好,让它们服服帖帖服务于人类。我听着李学凡的讲述,心里五味杂陈,最后唯有轻轻叹息一声,无言离去。
晚上,房东玄平的邻居,在蔡园镇的矿山上开翻斗车的小伙子红杰骑摩托车带我去首钢家属区之一鸽子湾吃烧烤,喝扎啤。两人说了许多交心的话,他说他从小被姥爷带大,爷俩感情非常深。姥爷爱吃甜食,83岁去世前,只吃红杰给他买的八宝粥,说红杰买的比别人买的甜。姥爷去世后,红杰做梦时还哭呢。他还说,一个人,对父母长辈的养育之恩,是一生一世也报答不完的。回山叶口的半路上,摩托车拐过一个小坡后,凉风忽至,明显比刚才凉爽。红杰说,过了这个山坡,气温就低了,大伙儿老早就知道这个规律,可是谁也不知道为啥。确实,山叶口自有它独特的小气候,我晚上睡觉,到了后半夜,会本能地缩进厚厚的棉被里。
傍晚,把从唐山带来的一些小食品分给几个孩子吃。晚上我回玄平家后,听玄平说,杨翠华大婶儿她们一直在找我,等着我,想一起去老爷山逛庙会。看我老也不回来,她们才自己去了。玄平本来也想去,但怕我进不了屋,才在家里等着我。我觉得很愧疚,暗暗决定下次外出一定跟房东大叔大婶打好招呼。正准备写日记,听见有人轻轻敲打我的窗子,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小姑娘娇娇正挥动着一丛樱桃冲我笑。我连忙开门,请她和几个孩子进屋坐,但她怕影响我写日记,把那丛樱桃塞到我手里就跑掉了。我看着那丛鲜红的带着绿叶的樱桃,看着孩子们跑远的背影,内心涌上一股感动的潮水。
我在山中,感觉时间悄然慢下来,有时去村委会广场与民工们一起看一会儿老电影,有时去山路上看一会儿松林后云海中时隐时现的月亮,心思洁净。有时我一个人上山,不带手机,一身清爽地靠在某块岩石上,闲看岭头云卷云舒,默诵清代才子袁枚的那首《登山》:焚香扫地待诗成,一笑登山倚杖行。爱替青天管闲事,今朝几朵白云生。有时我坐在午后栗树下的石凳上,任微风中一朵朵栗花从眼前滑落,以各种姿势落在水泥地面上,获得终极的宁静。我希望自己也如栗花那样悠然从容,恬淡旷达,平静地走完生命之路。渐渐地我终于能够看清楚,明白了世间一切事物的萌生与衰落,存在与飘逝,都有它自己的时间。静观万物,我们也许会触摸到生命的本源。记者杨盛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