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也在这里
专稿 (记者杨盛东)城市很大,时光很长,而我的目力有限,目光短浅,只能遇到刹那流光中我所能遇到的那一小点人与物。即使如此,我也是满心欢喜的,因为我遇到的,正是那些最动人的美好章节、诗眼或词心。
中午在中医院南侧小胡同里吃板面,下着雨,头顶的破塑料布是漏雨的,雨点滴在桌子上,啪,啪,啪,积成了一小汪水,溅起的水点也越来越远,溅到我的胳膊上,溅到我的脸上,肯定,也溅到了盛面的碗里。有人喜欢银碗里盛雪的意境,而我,且享受面碗里溅雨的洒脱吧。又想到杜甫的“雨脚如麻未断绝”,儿时住瓦房时,雨夜,炕上便要摆些盆盆罐罐碗碗,然后,听着雨点掉在容器里清润的滴答声入梦。是的,老家的房子不送人,也不卖,留着我养老用。还有,胡同里那位河南大姐卖的烧饼真是好吃,入口即化,味道也极佳,一块钱一个,上回我吃了一个,没吃够,又买了一个吃。今天直接买了两个。还有什么是值得你隔几天不见就想念的?除了亲人与朋友,就是那个河南大姐的油盐烧饼,我真想它们了,于是冒雨去相见,不见不散。
步行去书市,在北门口附近,见一位中年男子抱着一个小女孩从超市里跑出来,跑向一辆面包车。小女孩两三岁的样子吧,厚厚的粉色的上衣搭在头上来挡雨,她的头完全包裹起来,只露着身子和小腿。她觉得好玩,肯定是被眼前的黑暗逗乐了,觉得在做一个好玩的游戏,于是咯咯地笑出了声。是脆亮的笑声,因为被衣服包着,显得有点闷,却依然是脆亮的,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旁边的中年女子,应该是她的妈妈,有点诧异,又欣喜地对男子说:“你听,她乐了!”男子道:“是乐了。”我已经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又回头看了看这幸福的一家三口,觉得这么美好的情景让我遇到,真是莫大的造化。
从书市的北门进去,觉得困,想找个地方坐会儿,小憩一下,于是向南穿过两侧的古玩字画店,打算走到南门,从南门上电梯,因为二层距电梯不远处有七八个红色的公共坐椅。经过一家叫王锦波书画店的小店时,我看见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在专心地写毛笔字,迟疑了几秒钟后,踱进店去,站在桌旁,看他写字。他知有人进来,抬起头,冲我嘿嘿微笑了一声,算是打招呼,而我一时也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或问点什么,于是微笑着,沉默着,看他抄写《弟子规》。他写的是正楷,拳头大小的字,正抄到“亲爱我,孝何难”。突然想到我儿时练毛笔字的情形来,那小小的砚台早已丢失了吧,童年的清亮时光也丢失了很多。看了一分多钟,我静静地离开了小店,觉得就这样离开似乎欠了老先生什么,真是应该说点什么,却不知怎样开口,于是终究一个字也没说。
从书市的南门上电梯,见那几个红色塑料椅子还在,上面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个男子,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平头,旧圆领衫,穿着拖鞋,正在吹洞箫。我坐下来,与他隔两个座儿。我困了,闭了眼假寐,同时欣赏着免费的箫声。曲子我没听过,只觉得那声音真好听,圆润,低回,很有穿透力,令人心思简静。我父亲年轻时也喜欢吹洞箫,在乡下也算个多才多艺的人吧,只是我从未听他吹过,连箫也未见过——再怎么喜欢,说放下就放下,绝不藕断丝连,仿佛从未遇到过,父亲的境界,仍是我所无法抵达的。一会儿,箫声停歇了,我睁眼一看,原来他把箫放在腿上,左手拿着一本乐谱,右手握着一支笔,在认真地读,还不时用笔在书页上写点什么。我几次想跟他搭讪一下,说点什么,也同样终是没有说一个字。一瞬间,我甚至也想买一个洞箫,雨朝月夜,吹上一曲,该是多么清雅的事情。后来我去书店里看书,一个多小时后出来,他已经没有了踪影。觉得他是个性情中人,有点怪,但精神应该是自足的,他的快乐应该来自内心,与身外的纷纭扰攘名缰利索无关。
进了一家很少光顾的书店,竟然邂逅了一本我一直想买的书,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本书,我不是没从网上搜过,只是因为懒得申请网上银行什么的,没有买。这个理由又似乎有点牵强,如果真是渴慕已久,排除千难万险,也早已买到了,还是不很需要它吧,老实说。嗯,是的,不是没有它我就无法生活下去,我可不像东坡那样,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它不是我生命中满院的飒飒翠竹,当然不是。可是,我说它是我多年来心仪的一本书,却也并不矫情。它是精装的,可也好贵呀,58元,打八折还近50元呢,但我毫不犹豫地就买了下来。读几行字,心里安静极了,淡远极了。它的名字是《一个人的村庄》。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遇见的事,遇到的景与物,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说一声:“噢,原来你也在这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