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 丧
回老家参加一场葬礼,所谓喜丧。
我大妈,以93岁高龄驾鹤西游,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是的,她老人家的愿望,很简单,就是死去。她80多岁时便为自己准备好了丧衣,有时还拿出来铺在炕上,与一位同龄的老太太品评鉴赏一番,讨论一下谁的好看。看来,从那时起,她已经非常从容地看待自己的死亡了。
我大伯7年前去世后,大妈在两个堂兄家轮流住,身体一直不错。但是前年生过一场大病,大堂兄都已经向各位亲友发出了大妈的病危通知,她却在炕上躺了七八天后,奇迹般地挨了过来,极度虚弱的身体竟然渐渐恢复了活力。
近两年,我每次回老家去看望她,她都念叨:“活着干啥,快死喽就中咧。”我母亲也常跟我说:“你大妈总说她活够咧。”
今年“五一”放假我回去,搀她过街的时候,明显感觉她的精神状态大不如过年时,她几乎是半寸半寸地向前挪动她那双小脚,如果不是我搀扶,一个小石子就能把她绊倒。老人家嘴里还是念叨着那句话:“总活着干啥,也不死。”我说:“大妈,我们还准备给您庆百岁大寿呢。”她嘿嘿一笑,说:“我早就活够咧。”
我母亲也笑着跟我说:“你大妈让你二哥给她买耗子药呢,过了几天一看你二哥不给她买,又让你爸爸给她买。”我淡淡一笑,知道大妈是真活够了。堂兄们对她都非常好,我想,她只是觉得自己活得太长了,每天吃饭睡觉不创造价值,了无生趣的日子不再有任何意义。
那天中午,大妈吃完饭后去院子里走了一圈儿,就回到自己房间躺在炕上休息。傍晚,大堂兄叫她吃饭时,她还在睡——其实,她已经永远地睡着了。
我回去,掀开盖在大妈脸上的黄布,发现老人家面容非常安详,如在甜美的梦中。当一个人没有遗憾地离开人世时,就应该是这样心满意足、怡然平静的表情吧。
是夜,儿孙辈为老人家守灵,大家谈笑风生,包括我,并无多少悲戚。我知道,这是大妈的心愿,我们应该替她感到高兴。
第二天凌晨4时许,她的儿孙辈30余人穿着用大块白布缝成的孝衫,排着长长的一队,为老人家送纸。打头的一个本家孙提着一个40年前用的手提灯,第二个孙子端着一个装着草纸的簸箕,大家一路呼唤着“大妈呀”“五婶啊”“五奶奶呀”“太太呀”,走到村中心的十字路口,跪倒一片,为老人家烧掉簸箕里的纸,再排队走回灵堂。
午后去火化。晚上入殓后,继续安排儿孙辈几个人守灵,他们闲来无事,就玩起了扑克。第三天,几位堂兄请了一个吹唢呐的班子、一个唱戏的班子和一个唱歌的班子,在房前屋后吹起了唢呐,唱起了对台戏。这是乡里办喜丧的习俗,意思是90多岁而仙逝,大家都应该替老人家高兴才对。
那天可真是热闹。吹唢呐的尽吹些并不悲伤的曲子;唱戏的尽唱些喜剧片断,像《升官记》之类的;唱歌的尽唱些优美轻快的歌曲,像《洪湖水浪打浪》《人在旅途》之类的,还跳起了街舞。上百人围在这三处台子旁,各取所需,也都在分享老人家仙逝的快乐。
当然,几位党兄和堂姐是悲伤的。不过,他们的悲伤也不是无限制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被喜乐的气氛所遮盖了。
当天下午,大家把老人家送到村外公墓,与大伯安葬在一起。
从公墓步行回村的路上,我看到西天燃烧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晚霞。这些晚霞,颜色由绯红到金黄到淡青到黛黑,可谓绚烂多彩;而形状呢,可以想像成各种动物、植物、器物,完全可以用千姿百态来形容。
我一边看着这半天的晚霞,一边思考一个问题:究竟什么样的离世才算是喜丧?
庄子的妻子去世,他鼓盆而歌,这算不算喜丧?
对于庄子来说,他以哲人的深邃眼光看透生死,认为妻子最终归于自然的怀抱,自己不应该悲悲切切,这是通达的生死观,无可厚非。但对于他的妻子来说呢?关键是逝者对尘世的生活有无留恋。如果她不甘心离世,还想多活几年,那么,这样的离世便不是喜丧;如果她对人世已无任何留恋,那么,她的离世,就可能算喜丧。
所以,喜丧的第一个衡量标准是:当事人是否对人世怀有留恋。如有无限留恋,则就算100岁去世,也不能算喜丧。
那么,是否当事人对尘世已经不再有任何留恋,就是喜丧呢?当然也不是。如果逝者年龄不大,就算看破了红尘而生出了厌世之心自愿去死,也不能算喜丧。因为他有很多义务没有尽,世人也往往会对他的死感到惋惜、痛惜。
那么,喜丧的第二个衡量标准是:年龄是否足够老。老到可以不尽任何义务,只安享晚年之乐。
我认为,这两个标准,缺一不可。像我大妈,93岁,且对尘世已无任何留恋,所以她老人家的去世,便算得上是喜丧。
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记》中写到一种可以长生不死的人。他们可以永远活着,但90岁以后,牙齿、头发全部脱落,不能辨别气味,有什么吃什么,没有食欲,不谈胃口。患的毛病既不加重也不减轻,谈话时连一般事物的名称、人的姓名都忘掉了,而且他们已经听不懂晚辈的语言,就那么浑浑噩噩地活下去,没有尽头。人若活到这个份儿上,还会对尘世有留恋么?我不知道别人,如果是我,我会从容地选择离开。
我大妈19岁嫁到我们村,姓刘,没有名字,在村里生活了72年,本来应是91岁。但村里的习俗,人之离世,天增1岁,地增1岁,大家便都说她寿终时为93岁。93岁,应是名副其实的高寿了,但在时间的长河中,仍是刹那而已。
这漫长而短暂的一生,大妈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便是20公里外的县城三堂兄家。
活过,爱过,劳作过,无疾而终,在最熟悉的土地上长眠,有何不好?
记者杨盛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