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枣:铁笔丹心著春秋(上)
专稿 (记者 梁竞艳)在几本关于他的著作里,封面都有一张同样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他,剑眉星目,风神俊逸。衬衣雪白,西装笔挺,戴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仪容整洁到不染纤尘。表情却是如此沉毅忧患,嘴角上扬,引而不发,给人言犹未尽之感。一点点地查阅他的资料,发现这张照片的出处竟然在他位于上海龙华革命公墓的墓碑上。这张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抗战时期兼怀天下的知识分子典型照,也是他的遗照。
他曾名杨潮。“1900年5月8日生于湖北省沔阳县(今仙桃)一封建大家庭。父杨会康系清末民初官僚地主。排行第四,六妹为杨刚。少年读家塾。”
他曾名杨廉政。“1914年,以杨廉政名考入留美预备学校——北京清华学校。1919年,因参加“五四”学生运动被清华学校开除,受父申斥。”
他曾名杨九寰。“认为只有发展实业,才能救国,1919年以杨九寰名考入唐山工业专门学校机械科。1921年,北洋政府教育部作高等院校院系调整,唐山工业专门学校机械科并入上海交通大学。由此转读上海交通大学机械系。1923年,交通大学毕业,名列全系第二。任职于上海京沪、沪杭甬铁路管理局考工科。”唐山,曾是他的第二故乡,在这里,他完成了人格、精神的塑造。
然而最为大众所熟知的,是他的笔名,这个抗战时期频繁见诸报端、以军事评论蜚声海内外的名字,这个新闻史上和范长江、邹韬奋、金仲华齐名的闪闪发光的名字——羊枣,至今仍让新闻同行无限景仰缅怀。他的军事评论超越时空,何时读来,都有血有肉有生命。
交大求学
在羊枣惟一的儿子杨朝汉为父亲整理的《杨潮生平事略》中,记载着他成为唐山交大学子的过程。参加五四运动之后,他被清华开除,失去了赴美留学的机会。更遭到曾为湖北省财政厅长、时任湖北省代主席的父亲杨会康的斥责。父亲给他规划的是海外镀金后再走“学而优则仕”的传统仕子之路。下半年,他重整旗鼓,以优异成绩考入唐山工业专门学校。在这里,“严谨治学、严格要求”的学风使热血青年羊枣逐渐冷静下来,埋头科学世界,树立了实业救国的理想。
唐校那时享有“东方康奈尔”的美誉,实行的是国际化的教育,受西方文化熏陶,羊枣纯熟地掌握了英语这项文字工具。在吴德才著的《新闻巨子:羊枣传记》中,记载着羊枣在蜜月中,还在攻读科学家爱因斯坦的英文版原著《相对论》,深夜伏案用英文写读书笔记的故事。
他潜心学习自然科学知识,周末也泡在学校图书馆里博览群书。知识面不断开阔,不仅中西兼备,而且在人文科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诸方面都打下坚实的基础,为他后来从事新闻工作做好了储备。
交大求学期间,羊枣的英语、数学、物理以及文学、社会科学理论等科成绩都很优秀,是全系屈指可数的高材生。
1921年,唐校机械科并入上海交大,羊枣转入上海交大机械系,在这里,他遇上了一生的知己、后来的中宣部部长陆定一。陆定一对他的聪明才智和刻苦学习的精神非常佩服,赞赏地对他说:“你是学理工科的,文学基础、社会科学理论知识又那样扎实,走向社会工作,将来一定会大显身手的!”
1923年,羊枣毕业于上海交大机械系,名列全系第二名。毕业后,任职于上海京沪、沪杭甬铁路管理局考工科,不久晋升为工程师,主持铁路管理局技术工作。在铁路局,他度过了一个交大毕业生文轨车书的十年。
这十年,他是一个“独来独往的自由主义者”。铁路工程师之外的生活连着一个电影梦。他参加“俭德会”,创办“同仁影业”,在上海闸北开办“百星电影院”,与洋商办的“大光明电影院”唱对台戏,试图在最爱的文艺领域探索一条民族工商业之路。但理想主义在现实中遭受重创,苦心经营的影院最终被洋商挤垮,“同仁影业”难以为继。
1932年,日本进攻上海。波诡云谲的大时代到来。国难空前,国家的前途何在?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羊枣陷入“苦闷、彷徨,但同时也产生了探索新的道路的要求”。
左联作家
1933年,已是中共党员的羊枣的六妹杨刚来到上海。她为哥哥送来了马克思主义读物,又为他介绍了革命的引路人、上海左联负责人周扬和夏衍。下半年,经周扬介绍,羊枣参加中国共产党。
“左联”是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简称,是中共领导下的文艺界统一战线组织。1930年2月成立于上海。“左联”前后存在六年,羊枣是在后三年参与左联工作的。而1934年到1935年这一期间,上海党的组织遭到三次大的破坏,羊枣恰恰是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下,以铁路高级工程师为掩护,在石缝里培土,为左联的存续冒险支撑。
五十年后,周扬在《羊枣政治军事评论选集》序中深情回忆:“羊枣在左联工作阶段,不遗余力地为革命奔走,他当时是一个高级铁路职员,生活优裕,为了掩护的方便,把自己的住处,提供我们开会;在经济上资助我们。他曾为左联办的报刊撰稿,并给陈望道同志主办的《太白》等杂志和其它进步报刊,以潮水、羊潮等笔名写了不少宣传科普的文章。”
在著名作家夏衍眼中,“热情有余的许多青年文艺工作者里面,他的存在是特殊的,他有广博的学识,丰富的人生经验,有主张,有脾气,肯做事也能做事,他有强烈的正义感和不计成败的斗争精神”,“他的工作精神和工作效率是可怕的,说做就做,做不通的时候一个人想,从书里去解决,最后是找了人吵架和争论……”夏衍形象地描述了羊枣的个性后,得出的结论是:在我们短短十几年的交往中,这样丰富,这样热情,这样有强烈个性,而仍旧能够孜孜兀兀地在实践中求真理的朋友,实在并不多。当时,夏衍与外国进步新闻工作者接触时,或由羊枣引见,或在羊枣霞飞路的家中交谈。
左联旗手鲁迅在1934年的日记中,两次提到和羊枣的书信往来。左联的另一成员,时任剧联党组书记的于伶,在1950年写的《悼念杨潮》一文中追忆说:“是1934年,我们的左翼文化运动,遭到一次大的破坏之后,我们第一次相见,那是在一家华丽的大旅馆中,商讨着左联的问题。那全是他布置和掩护的。这时候,他在铁路局服务,漂亮的西装,豪迈的举止,使得好些普罗作家,难于相信他会是左联的成员。实际上,他不仅是,而且从那次会上起,他担任左联一个时期的重要工作。”其时,羊枣正担任左联宣传部长。
羊枣参加左联不久,就拿起了手中的笔,进入了井喷式的创作状态。他在左联期间写的作品,大体可分为四类:科普小品文、杂文、报告文学、译作。发表的报刊,一是陈望道主编的《太白》半月刊;二是《中华日报》副刊《动向》;三是《文艺新地》。此外,以杨丹荪笔名翻译的《今日苏联国》,则由引擎出版社印行。
1934年9月出版的《文艺新地》创刊号,刊出了羊枣的译作《马克思论文艺》。他的英文功底深厚,这篇译作,从大量马克思、恩格斯英文版原著中,把有关文艺的论述摘译出来,经过梳理成为体系,便于青年文艺工作者学习理解。“这是左联时期一篇相当重要而又有一定分量的文章(钱俊瑞语)。”
羊枣毕竟是学自然科学的,左联时期,他写得最多的还是科普小品。在一定意义上说,他填补了左翼作家写作领域中的一个空白,在颇为激进的时代风气中,在革命文学的红色浪潮中,他不满足于口号式的表达,更多的时候让“赛先生”说话。
他在《数学与科工》一文中这样阐述数学:“数学是什么?数学是宇宙间一切事物关系内容观存在的抽象真理,一切物质的生产关系离不开数学。”他还以生动的语言,热情地赞颂了“相对论”和“微量说”(现在称为量子力学),说它们是现代科学世界最伟大的发展,并将引起科学上的革命。有些时候,他开阔的眼界会关注到新兴的科学。他在《物理学上的大革命》一文中,介绍1930年代始露端倪的“死光”(现在叫激光),预见到这种光能为人类造福、能治疗疾病。他还大胆预言,有一天人类能利用原子能的时候,“也许竟不必再做有史以来这种可怜的微弱的体力劳动了”。如今,这些先进科学技术,如激光和原子能已经广泛应用,不再神秘和高不可攀,但它们出现在80年前羊枣的笔下,不能不让人感叹他学识的渊博和见识的超前。
但羊枣当年致力于科普小品写作,决非有意显示学术,而是抱着“让整个的大众都能了解科学,都能运用科学技术。要把科学技术交给人民大众,才能使科学技术为人民大众谋福利”。这是他交大学子的知识背景下,对社会承担的那份科学家的责任心使然。
科普出版社总编辑郑公盾极其推崇羊枣的科普作品,曾专门著文《科普遗篇传风骚》向前辈羊枣致敬。文中他说:“大家都知道羊枣是国际问题专家,但有几个人知道这位从交通大学机械系毕业、曾经很长时期从事铁路工程工作的羊枣,是1930年代科普战线上一个十分出色的科普作家呢?”
也很少有人知道,羊枣还是一位报告文学先驱。他在上世纪30年代,曾写过反映饭店女童工苦难生活的报告文学《包饭作》,这篇名作发表于1934年《太白》半月刊第8期,与夏衍的《包身工》(1936年4月发表),可称为姊妹篇。
一般意义的“包饭作”,是按月或按周包饭给人家吃的饭店。羊枣笔下的“包饭作”,却是一个残酷剥削女童工的黑店。父母与“包饭作”老板订约,把女孩子交给“包饭作”,由老板供给膳宿,送到工厂做工,所得工资,全部被老板扣下来抵充膳宿费。结果,她们辛苦劳累一个月,分文拿不到。羊枣用事实说话,描绘了一幅人间惨剧:“她们的面孔干瘪,额角和颧骨三角式突耸着,两眼和一嘴凹成三个坑,简直像是活骷髅啊!别的似乎很胖,但仔细一瞧,便知道是浮肿,青一块黄一块像烂透的黄桃儿。不管瘦的胖的,鼻孔下都有两条沟,顺沟不断地流下些黄色的粘液,眼睛黑和白分不清。看来只是一对红球,在柏油似的黑圈里闪动着。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头发已经斑白,原来是黑发丝夹杂了许多棉纱头和灰尘。”
最后,羊枣让人看到的是:“一个个童工饿着肚子,噙着眼泪,在那伙男监工的皮鞭下,拖着半死半活的身躯摇摇晃晃地上工去了。一个女童工因饥饿昏倒了,男监工就挥动皮鞭抽打着……”
这样不着议论又字字是泪的白描,传递出的那种刻骨的力量,直到今天仍力透纸背,发人深省。对于我们今天媒体人来说,仍是报告文学写作的样本。
《事略》中提到,1935年下半年到1936年上半年,有一段时间,羊枣“为了到广西开辟工作,辞去铁路局职务,与夏征农等到桂林,在陈望道主持的广西省立师范专科学校任教”。这时期是他左联工作的延续。在广西,他写出了政论文名篇《现阶段学生运动的检讨》和《民族抗日统一战线》。
《现阶段学生运动的检讨》是对一二九运动的冷静观察和负责任的评析论说,上世纪30年代的学生运动,背景复杂,社会分裂,面对乱象纷纷,需要明晰透彻地评点总结、提供方向。要客观全面地给与观察,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观察思考的智慧和能力,今天看来,羊枣的观察无愧于那个时代。《民族抗日统一战线》的评论,至今读来依然生机勃勃,毫无教条和说教。他指出:“我们也许不可免地要遭受初期的失败,要忍受莫大的人力和物质的牺牲,但只要我们有坚强的意志,有正确的方策,有统一的组织,最后的胜利,必然属于我们。”这样乐观豁达又高瞻远瞩的论调,在当时,宛如光明的火种,点亮人心。
因广西师专停课,1936年,羊枣又回到上海,进入苏联国家通讯社——塔斯社,成为一名新闻工作者,开始了他十年不辍的笔耕。
记者生涯
金仲华说:“在中国,时代的需要常常会促成一个作家的产生,杨潮先生是一个例子。”1937年芦沟桥事变,揭开了中国人民全民抗战的序幕。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羊枣从为外国通讯社翻译电讯开始,一步步地成为杰出军事评论家、国际问题专家。
羊枣身肩数任,不遗余力地投入抗日救亡文化活动。他与夏征农、艾思奇等合编《新认识》半月刊,并在上面连续发表一组《国防科学讲话》包括《科学的国防与国防科学》《献给全国的科学家》《科学家到前线去》,从理论上阐明科学家在民族革命战争中的使命,为争取抗战最后胜利贡献力量。
他自己还主编《国际知识汇编》,与夏衍等人共同编辑《抗战文库》。
羊枣利用在苏联塔斯社工作的有利条件,先后撰写了三本书:《中国抗战与苏联》《苏联的国防》《日苏必战论》,帮助人们消除“恐苏病”,正确认识苏联以及苏联的对外政策,增强抗战必胜的信心。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他与胡愈之等广泛联系外国记者,向国外宣传中国抗战,也让世界了解中国。
他与范长江、恽逸群、陆诒等共同筹建中国进步记者组织——中国青年记者学会,做了许多奠基性的工作。这个组织就是现在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的前身。
1937年底,上海沦陷,成为孤岛,他的独生儿子杨朝汉问他:“爸爸,许多人到延安去,你怎么不去?”他平静地回答说:“党需要人留在上海坚持工作。”这竟成了他对儿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时杨朝汉提出到延安去学习,羊枣托老朋友钱俊瑞把儿子带到了新四军。自此一别十年,父子再没相见,至1946年天人永隔。
孤岛两年,羊枣利用塔斯社消息灵通、资料丰富的条件,替《导报》《译报》《神州日报》几家报刊撰写国际论文、军事评论。他的国际评论,以鞭辟入里的分析,帮助人们透过纷繁复杂的现象,弄清事物的本质,从而正确认识形势。
1939年底,羊枣来到香港。当时担任《星岛日报》总编辑的金仲华,闻讯向他发出邀请,请他出任该报“军事记者”。他的任务,不是直接去前线采访军事新闻,而是坐在编辑部,根据各种电讯资料,研究国际风云、战争形势变化,撰写军事评论。研究国际政治军事问题,深入分析当时世界形势的热点、难点和疑点,并提供有关资料,作出有说服力的回答,以“本报军事记者”这一专有头衔发出的羊枣的文章,一经与读者见面,很快获得了各方面的重视,成为《星岛日报》一大特色。他视野宏阔,论断自信,根本没有所谓弱国、小国那样的自卑和胆怯。对欧洲战场,对一系列关乎战争走向的重要会议的透彻观察,如魁北克会议、新莫斯科会议、法国局势、苏德战争,甚至战后欧洲、德意志的结局等,都做出了相当令人信服的分析和预测,这样的军事评论、时事观察,不是信口开河,不是无的放矢,是田无半亩心忧天下、以天下苍生为念的大家风范。
但是由于国民党内政治逆流的影响,金仲华、邵宗汉、羊枣、郁风等人不得不于1941年6月辞去了《星岛日报》的职务。此时,正是世界局势诡谲莫测的时候,人们更加迫切地需要了解战争形势的变化。军事评论家羊枣,此时更不会搁下手中的笔。离开《星岛日报》不久,由当时的民盟中央常委梁漱溟任社长、萨空了任总经理的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的机关报——《光明报》,于1941年9月18日,在香港问世。羊枣出任国际新闻版编辑,继续写作军事评论。
夏衍在香港时曾去过羊枣的住处,这时曾经文艺气很重,爱养花养鸟的羊枣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一间小楼上,再也没有鱼和鸟,有的只是成堆成堆的有关军事、政治、经济的书和杂志,以及挂满四壁的画有红蓝铅笔的地图。”羊枣像一位高级军事指挥人员那样,天天考虑的是战争形势的变化与发展。
40多年后,萨空了在《回忆难忘的1941年——悼念羊枣同志》一文中回忆道:“我和羊枣同志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共事的。我们白天应付纷至沓来的矛盾,晚间去报社和编辑部同仁议论当前斗争形势,研究报纸如何编排……现在回忆四十年前的香港摆花街光明报编辑部的景象,斗室条桌,坐次栉比,人人灯下埋头苦干,肃穆静寂,在这个无声的战场里,羊枣同志是坚持战斗的一员。”至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机在太平山上盘旋轰炸,印刷厂排字架被炸弹震倒,《光明报》只得停刊。“中国民主党派的喉舌,在香港只出版了83天。羊枣是与其共始终的。”在党组织的安排下,羊枣再次虎口脱险,历经艰难,转移到桂林。
1942年春,桂林七星岩下的小木屋中,羊枣挥汗如雨。100多天的刻苦写作,成就了两本论述太平洋战争的专著《论太平洋大战》和《太平洋暴风雨》。这两本用土报纸印刷的论著,至今仍闪耀着思想的光芒。《论太平洋大战》一文完稿,距离太平洋战争爆发只有四个月;《太平洋暴风雨》篇幅较长,其完成时间,距离战争启幕,也只有八个月。记得有位哲人说过,历史著作与历史事件不可能平行发展。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立即烽火四起,成为战争的大海洋,当别人惊魂未定时,羊枣就迅速写出两本有关这次战争的著作,作为军事评论家,其敬业精神,令人钦佩。文中他冷静地对这场突然降临的战争进行客观地科学分析,揭示其发生、发展的来龙去脉,探讨战争的性质、应接受的教训。在对交战双方军事力量和政治、经济、资源诸多方面进行优劣对比的基础上,预测日本侵略者的动向,提出同盟国应采取的政策和“中国的任务”。如此及时而又全面论述太平洋战争的著作,在当时的大后方,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著作中羊枣预见到战争将在太平洋结束,他不是卜者,但他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靠着掌握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武器,他言中了日本必败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