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世界同样波澜壮阔
—访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张楚

张楚,1974年生,唐山市滦南县人。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樱桃记》《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等。作品曾获《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第10届第12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十月》青年作家奖等。2011年入选“未来文学大家TOP20”。被《人民文学》和《南方文坛》评为2012年“年度青年作家”。短篇小说《良宵》近日荣获2014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专稿 张楚是滦南县国税局的公务员,在唐山文学圈他的天分一步步显露,从2001年起,他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天涯》等杂志发表小说50余万字。而他的小说多以冀东平原上一个普通小镇为布景,人物平凡无奇,过着庸常琐碎的日子。他们陷身于淤泥般粘稠的生活中,用尽气力挣扎,却往往徒劳。每一人物都鲜活有力,张弛有度,不经意却也必然地推导出巷陌间的传奇。这一寻常而又奇异的世界的构造来自于作家张楚旁观的笔调,张楚平视着他们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和精神焦虑,充满悲悯和宽恕,并在刹那间让读者为之痛彻心扉。
此次张楚荣获2014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他本没有想到会获奖,而这份意外的精彩让我们有机会和张楚谈论他笔下的那个小镇和小镇上跃动的生命。
磨亮一部作品的过程
记者:请谈谈你刚获鲁迅文学奖的短篇小说《良宵》的创作过程。
张楚:《良宵》的创作灵感来自我从网上看到的一个故事。一个小男孩,他的父母都是在外打工的,因为卖血得了艾滋病。母亲怀他时已经感染了,所以男孩一生下来就有艾滋病。他的父母后来都死了,村里人不让他在村里住,把他放在一座小山上,周围用篱笆圈起来。他的奶奶每天去给他送饭,小伙伴们也经常偷着去看他,和他玩。当时他才8岁,网上有他的图片,我看了,觉得挺震惊的。艾滋病作为一个社会现象,他们理当获得更多的关爱,毕竟他们也是病人。
当时脑子闪过这个想法,也没往深里想。后来我的一位朋友姚文冬老跟我讲一个老戏曲名角的故事,听了特别有感慨,我就想,这么一个人,如果跟这个小男孩放在一起,会怎么样呢?
当写这个小孩儿的时候,最后一个镜头就出来了:小孩在山岗上住着,老太太去看他,把他的手拉住。这个细节一直在我心里面。
写的时候,因为我对戏曲不太懂,所以我有将近一年,一直在听戏,研究这个老太太的角色,一直不敢写,恐怕写不好。一年之后开始动笔,写完之后,我就给朋友们看,但朋友们说这个小说很失败。我反思问题出在哪儿,因为我对老太太的历史了解太多了,老忍不住要把她的故事放进去,结果小说显得特别散,包括姚文冬看了后说:“你这里写戏曲部分没有问题,但我不知道小说要说啥。”又给几个朋友看,他们都说太琐碎了,既然主要写的是这个男孩,老太太的一些部分没有必要。想想说得很对,我就把所有与戏曲有关的内容和老太太过往的经历都删掉了。所以你看,现在这篇小说很干净,没有任何老太太的过往,但你通过她的言谈举止,可以知道她以前是多么的辉煌,这样一删,感觉作品很凝练,还留有了空白,效果很好。
记者:在这篇小说的创作中,你其实是做了大量减法的。
张楚:对。这个短篇中我一共删了3000多字,有很多内容舍不得,但最后一句话都没留。
记者:在你构思《良宵》的时候,有什么技巧上的考虑吗?
张楚:有的。《良宵》构思中,我就想男孩儿偷东西吃,老太太必定要与男孩儿相遇,然后老太太肯定知道这孩子有什么不幸,这位历经沧桑的老太太没有别的事,也没有别的精神寄托,就给他做顿饭。
记者:你写了那么多老北京菜,我们觉得跟老太太的经历非常契合,暗示了她的身世。很多做饭的细节很有现场感和味道,为什么要设计这样的情节?
张楚:我觉得这个就是所谓的闲笔吧。一般的短篇都是上来就说事儿,很少有这么细腻的细节,但我这么写,包括对村庄夜晚的描写,不经意间都是在营造一种气氛,对意境的提升是有作用的。我惟一遗憾的是两个人做饭、吃饭的场景还是少了一点,应该再铺排些。
《良宵》的爱与温暖
记者:《良宵》这个题目,跟刘半农的二胡曲《良宵》有关系吗?
张楚:没有。这个题目其实挺俗的,最初我写的题目是《棉与铁》,棉花与铁,一个村庄上面长棉花,下面是铁,感觉一个柔软,一个坚硬。我跟一位作家朋友讲了这个故事和这个题目,他说不好,喻意太明显了。
记者:的确,原来的题目一下子就让人知道你要写的是两个对比、碰撞的世界。
张楚:对。后来就用了《良宵》。我觉得这篇小说在我的作品里面算是个异类,文艺理论家贺绍俊老师也说,“这篇小说就不像张楚写的,与他其他的小说比起来,质地更温暖一些。”
记者:是的,我们也有这样的感觉。比如写村庄的白天和夜晚的气息,写得太美好了,文字也特别柔软,特别温和。你为什么要写得这么温暖呢?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张楚:我写这篇小说时,内心里的确是很温暖的,一直有这种情绪。因为本来就是要写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儿么。一个老人,她每天给这个小孩做饭,盼着他来,从一开始两个人对立,到缓和,到最后不愿分离。我觉得这故事首先能感动我。你也看到,这篇小说写得很悠闲,不紧不慢的,好多闲笔。
就是因为这个故事,这种质感。总觉得这个故事太美好了,不敢动,一直拖,后来对自己说还是把它写出来吧。我写的时候也没有着急,因为这个不是约稿,我自己慢慢悠悠地写,写只用了十来天,但后来修改用了很长时间。所以有时候,短篇小说你想得太多,反而不敢写了,你把每个细节都想好了再写,恐怕会写得不如意。
记者:是不是这种温暖的质地,打动了鲁迅文学奖的评委们呢?
张楚:应该有的吧。鲁奖比较看重艺术上、技术上、思想上结合得比较好的作品。
十年磨剑后的获奖
记者:《良宵》获了鲁迅文学奖,有人说这是你近年来的代表作,你觉得呢?
张楚:我觉得我的代表作还是《七根孔雀羽毛》这类作品,这是我的风格,《良宵》是我作品中的少数。不过我个人还是很喜欢《良宵》的。
记者:你没想过它会获鲁迅文学奖?
张楚:我都没想过自己会获鲁迅文学奖,因为太难了,三、四年一次,每次报300多篇作品,评委们来看,然后进200,进100,进50,进40,进20,进10,最后10进5。
记者:鲁奖是怎样一个评奖过程呢?
张楚:你先向省作协申报,由省作协讨论你的作品有没有资格申报,经过打票,淘汰,再向中国作协申报,把这些初级入选的作品给评委们看。一个多月后,评委们都要封闭起来进行评选,不能与外界接触。
记者:你曾在鲁迅文学院进修,这段经历对你的写作有帮助吗?
张楚:那是肯定的。在鲁院的时候,老师们来自各行各业,各类学科,讲电影,是电影学院的老师;讲马克思主义理论,是中央党校的老师;讲物理,是北大的物理系教授;讲天文,是航天工程的总设计师。虽然当时可能感觉不到对自己的影响,但慢慢地这些会充实你的头脑。所以我觉得上鲁院,对我的帮助很大。其实写作之外帮助我的人也很多,我们单位的领导和同事,河北作协和县文联的领导,一路扶持我走到现在,我在这里一并感谢。
冷静文字凝结出的壮阔世界
记者:我们看到,在你的《良宵》里面,又出现了一个新的村庄——麻湾,这个和你以往作品中的地方相比,是一个新的仙境吗?就像托尔金笔下的世界,你会就此写一个新的系列吗?
张楚:没有,对我来讲,地名只是个符号。以前我写桃源县、云落县,但这次我没有刻意写哪里,我觉得这个故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个地方。我没有刻意地去构建一个仙境啊什么的,在我的写作经验里面,它还是属于冀东平原上的一个地方。
我没有为这个地方写一个系列的打算,在我的作品里,它是一个支脉,不是主流。但我很喜欢这篇小说。
记者:在你写作《我们去看李红旗》《蜂房》那些作品的时候,我们感觉你还比较注重形式,像《疼》一类的,都是写的一些案件、事件,本身它就扑溯迷离,有一个戏剧性,冲击性很强。但现在你的写作越来越日常了,像《良宵》,像《夏朗的望远镜》,正在消解传奇性,写出了日常性。
张楚:这我也想过,首先还是你遇没遇到一个偶然天成的好故事,故事性也强,戏剧性也强,写出来也好看,但这样的机遇很少,其实生活就是日常嘛,大部分你遇到的还是日常的事情,那么你要怎样把日常的事情细腻地表现出来。我读了大量的美国作品,特别喜欢他们的短篇小说,全部写的是日常,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情,但读来让你有心里咯噔一下的感觉。这是对写作的一个更高的要求,很难达到。故事是好写的,但故事后的人性的疼痛感,那种日常的疼痛感和日常的诗性,是很难写出的。日常中的那些闪光点,那束光,你怎么才能一下子抓住它,需要更多的观察生活,体会生活,普通人的世界同样波澜壮阔,同样有纠结和梦想,怎样把这些写出来,可能区域性不是很强,但我觉得这是真正具有文学性的东西,能够流传的东西。
记者:你是否有意识地在你的小说中参照现在的社会环境,来反映时代的变革?还是专心于描写超越时代的人性?
张楚:我曾经特意写过一篇小说《伊丽莎白的礼帽》,是反思上世纪60年代的,虽然我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但构思时我想,一个作家能不能反思一下过去呢?在别的作品中我并没有有意为之,我觉得人性往往是超越时代的,人性中的爱、恨等情感是永远不变的。比如鲁迅的小说《药》《故乡》,他在下笔的时候,也没有自觉地要怎样,但是写出来就是人骨子里的东西,超越了他的时代。
记者:你对小说纯个人化的看法和理解是什么?
张楚:我觉得小说就是小声地说话,把那些庞杂的、浮华的、表层的东西去掉,剩下最真实的人性的那些方面。我觉得什么是小说,就是以你最真诚的,哪怕是微弱的声音,把那些生活中令你感动的,诗意的,或者是残忍的,灰暗的东西,经过你的思考,把它不加掩饰地说出来。
记者:在你的视野内,所接触到的小说创作者们是怎样的状态,你对他们的看法是怎样的?
张楚:我认为中国当代小说创作水平很高,并不比欧美差,格非、苏童、余华、毕飞宇,还有铁凝,他们对小说的传承、发展都取得了非常大的成绩。真的感觉中国小说不比西方的差,但是可能中国小说缺乏好的媒介和翻译,能够传到西方的声音就非常微弱,而且数量也偏少。
记者:你有比较长远的创作规划吗?
张楚:我没有什么宏大的写作计划,但今后会有一些计划,包括写作长篇小说。因为40岁了嘛,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挥霍了。40岁对一个男性作家来讲,是他写作的黄金年龄,经历了很多事,他的世界观、哲学观、人生观都已经确定了,思想上也成熟了,应该是出更多更好的作品的时候。这时候的写作一定要有规划,不能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要有一些考虑,列一个详细的写作计划。我在酝酿写作一个长篇,资料一直在收集,一点一滴地进行人物设置。写长篇是我对这个世界有话要说,而短篇、中篇已经容纳不了我想说的东西。
说到长远规划,就是坚持下去吧。你看许多有才华的作家,中年以后就不写了,干别的去了,但我不想这样。西方的许多作家写作寿命很长,杜拉斯到70岁了还写出了《情人》,《美国牧歌》的作者菲利普·罗斯六七十岁了还在写作,而且一部比一部好。但中国的许多作家过了60岁,就很少有作品问世了,所以我就想抓紧时间写作。
记者:你要把小城的叙事环境和小人物的叙事对象延续下去吗?
张楚:我会把樱桃们的故事一辈子写下去。因为这是我最熟悉的东西。
(记者 王蓉辉 张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