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叶口日记(10)
6月18日,星期五,阴。
山叶口的栗花开了,枣花也开了。它们都是小而朴实的花,在温润的鸟声中散发着极淡的光芒。不同的是,栗花香气浓郁,连天漫地,而枣花性情凉薄,幽雅自守。栗花有点像杨树吊,筷子那么长,穗状,毛茸茸的,有时被风吹落,躺在地上如一段微黄的锦带。枣花青黄色,盛开时四环素药片大小,行人从树下路过,山风偶过,确如苏轼所说:簌簌衣襟落枣花。房东杨翠华家的黄瓜也熟了,摘一根咬一口,香,脆,嫩,不忍心囫囵吞下。
7时许,村委会副主任王进东通过大喇叭向村民们通报了一个好消息:过两天从迁安市到山叶口的公交车就要开通啦!这是迁安市大力支持山叶口开发旅游事业的切实举措。这个消息在村民中引起了强烈反响,我在村里转悠,走到哪儿都能听到村民们在议论此事。大伙认为,开通公交车首先有利于村民们出行,但最重要的是给山叶口人带来了无限商机。怎样抓住商机呢?所有村民都在思考着,行动着。6月17日傍晚我冒着大雨赶到山叶口,令我眼睛一亮的是,房东杨翠华家的大门外已经立起了一块醒目的招牌——下山第一家!10时许,村妇联开办科学建家大讲堂。有12年党龄的共产党员孟祥娜给50余名妇女讲旅游区接待客人的礼仪常识,她讲课的题目是《不学礼,无以立》。我注意到,村里一些五六十岁的妇女也去听课,因为她们也想在本村旅游开发中施展自己经商的才华。
近日几次回唐山,短暂停留山叶口期间日记也未及时写,现凭记忆简略补记。记录一个从外表到内涵都处于显著变化中的小山村的前世今生,也记录自己辗转漂泊的心迹,真的是我愿意做的事情。
6月5日上午我的高中同学立刚、桂江和洪亮来山叶口看望我。当天夜里11时30分许,我们拎了几瓶啤酒乘兴去山上松林间小酌。彼时月黑风高,远近时有鸟鸣虫吟,我们闲话往事,慨叹人到中年,次日1时许才下山。这样的朋友,这样的时光,终是值得纪念的吧。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苍茫尘世,痴似我辈者又有几人?
住在小小山村山叶口,心中会牵挂着滦南县的另一个村庄,我出生长大的地方。6月8日一个人开车回老家。父母与几个邻居在炕上玩牌,我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芍药、黄瓜和豆角在开它们的花,樱桃在结它的果子。两只燕子在衔草垫巢,其中一只衔着一根洁白的羽毛飞到檐下时,一不小心,羽毛从它嘴里飘落了。它急忙捉住它,但羽毛再次飘落,如是者三次,羽毛终于顺着墙壁落在地上。燕子放弃努力后歇在电线上,似乎也不太在意失去那根羽毛。是的,我看不到它眼里太多的遗憾,正如它也看不到我心里隐没的安恬。
6月11日曾返回山叶口,傍晚杨翠华去自家承包地里刨了些红根等草药回来,坐在院门口把它们剪切捆绑好,等收草药的来买。对门的玄立金,年少时曾经靠采草药给自己买了一辆自行车骑着去上学,在同学们中间引起了轰动。我在上大学之前,除了在田间劳作,没挣过一分钱。第一次挣钱是上大一时给人做家教,一下子拿到了70元。我当然希望自己挣到很多钱让亲人们过上好日子,然后买自己喜爱的书,买个专业一些的摄像机拍纪录片,我算是个不很彻底的拜金主义者吧。
村里年纪最大的88岁老奶奶张凤荣摔了一跤,右胳膊摔骨折了。我去看望她,她从炕上挣扎着坐起来,说起自己的伤,神情平静,并不十分懊恼。
山里气温较低,晚上我穿上夹克,坐在街边核桃树下跟村民们聊天,常常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聊天时偶尔有山鸡蛋大小的青核桃从树上掉下来,落在我们身旁,发出“啪”的一声响,是寂静之声。极偶尔也去熟悉的村民家喝点儿酒。大雨滂沱之夜,邻居玄桂芝的大儿子一家回家看望母亲,玄桂芝请我去喝酒,因为玄桂芝去世的老伴儿与我是老乡,我也就没太客气,去她家畅饮了一回。玄桂芝说起自己小儿子洪杰的故事,如数家珍。洪杰从小气性极大,一次因哥哥拿走了一个玩具,他气得栽倒在炕上,3个来小时才醒过来。但人的性格是会变的,现在的洪杰脾气非常好,为人处事讲究仁义。一次他开着翻斗车下山,制动突然失灵,而前面就是一个深水坑,洪杰急中生智,猛打转向将车绕过大坑,而自己也从座位上甩下来,掉在水坑里,摔得浑身是伤。事后洪杰并不向老板提任何过分的要求,他的心态非常平和。性格也好,气质也罢,不变之中蕴含变化。有的人从小安静,终老亦安静,有的人从小急躁,终老亦急躁,而另有一些人,如《水浒传》中的鲁智深,性格会发生本质的变化。一朝顿悟,有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身临重大变故,另一些善良温和到极致的人,则会冷了目光,硬了心肠,来否定自己从前的迂腐。山重水复,峰回路转,我早已知道自己虚伪而且贪婪,亦知道所有的坚持与放弃,勇敢与妥协,真相与幻觉,终将成为历史的尘埃。但我仍希望自己回归本性,安静自持,心怀恩慈,与人为善。记者杨盛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