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叶口日记(17)

　　  6月27日，星期日。白天晴，傍晚吃饭时电闪雷鸣，下起雨来。

　　上午上山，沿着一段未修过的土路，踩着萋萋荒草，慢慢地行走。尝试融入自然，暂时泯灭过于沉重的羞耻之心，一任天性舒展，如树上空中那些自由飞翔的鸟。身在樊篱中，我们原本清亮明澈的心难免沾惹太多尘埃，一切都还来得及，所以不要轻言放弃。

　　下山时正看见娇娇在卖用栗花编成的小老虎。那些小老虎是娇娇奶奶随手编成的，一共四个，个个憨态可掬，惟妙惟肖。上面还系着根红绳，闻一闻，有淡淡的香味。娇娇见有游客下山，便大声吆喝：“谁买香香的栗花老虎哎——谁买谁就虎年大吉、虎虎生威——”栗花点燃后有驱蚊的功能，所以娇娇卖的栗花老虎既是纯天然的手工艺品，又是绿色环保蚊香。娇娇卖力气地吆喝，加上我在一旁“煽风点火”，终于有两位女游客花6元钱买走了两只小栗花虎。娇娇笑逐颜开，把钱收起来，告诉我又可以买几支心爱的笔了。随着接触的增多，我对娇娇的了解越来越深入——这是一个非常有爱心的孩子。有一次我们几个人上山，一个女游客想趟水，可是赤脚的话又怕小石块硌脚。娇娇毫不迟疑地把自己穿着的拖鞋借给她用，而她自己则光着脚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行走。我曾问娇娇，你卖栗花虎时大声吆喝，一开始不觉得害臊吗？她爽快而诧异地反问我：“这有啥害臊的？”世情就是如此。一些人拼尽全力也无法完成的任务，在另一些人看来根本就不是问题，他们不费吹灰之力，甚至天生就可以抵达某种超一流的境界。念及此，不禁暗笑自己多年以来在某些领域依旧面临着酸腐不开窍的困局。我并非不知道有一种“蒙昧”其实只是一层窗户纸，我并非不能将其捅破，而是羞于去捅破它。我知道自己在努力突破某些屏障，但不知道究竟能走多远。

　　在山叶口，会遇到形形色色的外地游客。有人说话时不拿正眼瞅人，不，是根本不瞅人，而是瞅着天空、地面，或其他地方，就是不能平视别人的眼睛。从贫贱自卑到荣华富贵，境遇使然，我很理解他们，亦微笑面对他们。也遇到了几位唐山市区的朋友，其中一位叫贾晓峰的朋友给我留下几小袋上品茶叶，并约我回唐山后小聚。我心怀感念，亦微笑面对。我早已懂得，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别人的贵人，也可能成为别人的劫难，所以不必有大欢喜，也不必有大悲伤。身外的世界，纷纭扰攘，飘忽仓促，五彩斑斓，眩人心目；我只能努力让自己内心的世界安静下来。王维有一首六言绝句写山里生活：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我喜爱这样的安静生活，但这并非我所追求的无上理解境界。我更愿意自己是一个石匠或木匠，木讷寡言，安详内敛，挥汗如雨工作一整天后，夜间酣眠，早上醒来，兴致所至，吟出这样一首诗，令世人暗自吃惊，刮目相看。而我自己，依然心素如简，仿佛一切都与我无关。武士无刀兵气，书生无寒酸气，女子无脂粉气，山人无烟霞气，改换一番气象，便是世上不可多得之人。我心向往之。

　　6月28日，星期一，晴。

　　周六、周日游客大增，商机也大增，一些村民的内心应该起了涟漪。今天房东玄平大叔生病打针后身体过敏，未去建筑工地干活儿，而是帮杨翠华大婶照看小饮料摊儿。杨翠华则承揽了一份为几位木匠做饭的活儿，从早到晚忙着洗菜做饭，非常劳累。早上，41岁的村民孟令敏也在山脚下摆出了一个小摊儿，卖饮料和炸肉串。4天之内山脚下就出现了两个饮料摊儿，连我这个异乡人都能明显感觉到山村的变化。我相信村民们终究会明白：在市场经济体制下，形成竞争局面是不可避免的，只有诚信经营，提供更好的产品和服务，才能最终站稳脚跟，获得更长久的利益。

　　上山，看聋哑人刘子荣做树桩形的垃圾筒。他做得非常像，有树瘤，有树洞，有裂缝，有纹理，形神兼备。了解他的人告诉我，他今年49岁，六七岁时因大脑炎后遗症而耳聋，开始时还会说话，但渐渐地就不会说了。他心灵手巧，跟哥哥学木工活，一学就会，又学建筑，同样一学就会，而且干得比别人更细致。因为聪明能干，他娶上了媳妇，还有了两个儿子呢。一次我在山叶口村街道上碰到他，他硬是让我上他的摩托车带了我一段。他不会说话，最常用的语言是笑，那是他发自内心的对人友善的表示。与他相比，我感受到自己灵魂的残缺不全。

　　晚上，来自野三坡的民工们领了工资后举行会餐。喝完离别酒后，他们明天就要离开山叶口回老家了。这次在山叶口，他们整整工作了100天。近一个月来，每天我和他们一桌吃饭，一起上山。他们干活儿，我观察采访，大家已经非常熟悉。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不少优秀的品质，我会记住他们质朴憨厚的音容笑貌，直到永远。记者杨盛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