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互相折磨到心有灵犀

　　专稿 三毛的散文集《我的宝贝》中有一篇文章叫《第一匹白马》，她写的是她们家买的第一辆车怎样忠心耿耿为她们服务的故事，文风质朴，真实感人。早上，我接了一塑料桶清水拎下楼，也给我们的“第一匹白马”美容。

　　这辆车，已经为我们服务8年了。8年来，它伤痕累累，其中至少六七处伤因我而受。我一直不喜欢开车，所以也就谈不上喜欢它。但回老家时有了它真是方便，所以才硬着头皮开，每次平安到达目的地，熄火后，我都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8年前，我从老家回来，行驶在建设路上时，因为技术差，不敢离前面的车太近，于是另一辆车趁机往空隙里插。它钻进来后就踩刹车，我措手不及，一下子轻轻撞在它的车屁股上，右前灯碎了。夹塞的人看了看他的车没事，就对我说：“这是小事，你也别找保险了，我给你150块钱，保管你能换个好灯。”我看他不像骗我的样子，就接过钱，任其扬长而去。后来去4S店，果然那钱刚刚够换一个新灯。

　　这是我第一次弄伤它。后来，我一度不再碰它，一年也开不了十回八回。我爱人甚至都央求我了：“你得学着开一开了，好歹你也是个替手。”我于是就十二分不情愿地摸一摸，但对它还是没有任何感觉，仍然是到达目的地就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我与它有严重疏离感的后果是，每次开时，尤其是起步时，我都要熄火。有时回一次老家，要熄十余次火。有一回我斗胆开车去红星楼市场，从北出口往外开，还有两米就到裕华道了，偏偏左前轮陷入一个小坑里，车熄了火。我打着车，一抬离合车就熄火，一抬离合车就熄火。而车前后都是等着经过的人和车，开始大家还耐心等我打火起步，后来有人开始抱怨，继而讽刺，继而辱骂，我羞得面红耳赤，大汗淋漓。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孩子受不了了，一再催促我：“爸，你快点吧，人家都骂你了。”可还是不行，一次次转动车钥匙，一次次抬离合，一次次熄火，我都绝望了。这时一个好心人来到车窗边，劝我别着急，并把要领跟我讲了一遍，我按照他说的要领，慢抬离合，大脚踩油门，结果车耸着身子窜了出去，差点碰到一个行人，我的头“嗡”的一下，险些晕过去。

　　坡道起步对于我来说，更是难于上青天。其实有些“坡道”是非常平缓的，但那也不行，我只要感觉是上坡，那就坏了，就得反复熄火，甚至要押后面的车一两个绿灯的时间。后来我都有了心理障碍，一遇到坡道就先紧张，心跳加速，口干舌燥。有一年夏天，我送外甥女去火车站，回来时走北新道地道桥——你知道，由西往东是一个大上坡。一转入北新道我就默默祈祷：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千万别让我开到坡上时遇到红灯啊，老天保佑——可是，老天偏偏和我开玩笑，我开到大上坡的三分之一处时遇到红灯，不得不停车。从停车时起，我的心就怦怦跳成一团，心想：坏了，肯定熄火，又要挨骂了。果然，绿灯时，前面的车都开出去五六米了，我还在反复打火起步。后面的喇叭早已响成一片，我的嗓子都快冒烟了。好不容易起了步，刚开几米又遇到红灯，只好再等……那次爬坡，我至少用了十几分钟，多等了三四个红灯，我都崩溃了，想下车求别人帮我了。但最后我一急，车竟然又耸着身子喘着粗气往前拱了，我猛踩油门，它终于窜上了站前路。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全身的衣服都几乎湿透，心跳都有点衰竭，照照后视镜，小脸煞白，就差虚脱了。

　　是的，我对它没感觉，它也不配合我。它折磨我的心脏，我也折磨它的身体。最荒唐丢人的一次，一周之内，我因事多而开了5次车，竟然刮蹭了4次。最厉害的一次是在爱人的单位里，我倒车时，本来后面挺宽绰，我竟然一下子撞到一辆黑色新车上。那“砰”的一声巨响，好像一把锤子狠狠敲在我心头。当时暮色正从我四周聚拢过来，院子里恰好空无一人。我把自己的车向前挪一挪，不去管它，先去看黑色轿车的伤势，借着天光和四处的灯光，我看到一道惨白的令人触目惊心的划痕横在车门处。我急忙跑到自己车旁，开门拿出抹布试着擦拭那道划痕，似乎效果不错，划痕不太明显了。嗯，也许问题不大吧。我安慰自己。逃离现场，还是敢于担当？极短暂的思想斗争后，我拨通了爱人的电话，把事情跟她说清楚。爱人很快找到了车主人，一位老大哥。老大哥到现场一看，忍不住苦笑起来：“这么宽绰，你撞它干啥？”我低着头，满脸羞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事后爱人去给老大哥送钱，人家说啥也不要。我在羞愧之余，只有暗暗骂自己笨，是个废物。

　　除了熄火、刮蹭，我还多次违章：站错道，强行左转，超速，压线……8年来前前后后被罚了两千多元了吧。你看，我伤害它，它就报复我，让我一再往外掏银子。我们俩简直成了一对彼此仇视、互相折磨的冤家。

　　近几天我们的关系有了转机。爱人换了辆车，把老车给了我：“你最好至少每周摸两回，不然它会撂坏的。”我其实还是喜欢步行，骑自行车，坐公交车，那样我更自在。但我也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我觉得我应该担负起一份责任，并在刹那间对它有了珍惜之情。爱人开上了新车，它被冷落在楼前，仿佛被打入冷宫的曾经一度得宠的嫔妃。几天后，它的身上就蒙上了一层尘土，一如那个心灰意冷、心如枯井的嫔妃已经懒于梳洗，任由自己蓬头垢面地憔悴下去，苟延残喘于紫陌红尘之中。一天傍晚我下班后见到它，它正站在草坪前发呆，目光黯淡，神情萧索，一副落寞寡欢的样子。突然之间，我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大步上了楼，拎了一桶清水，大步下楼，细致地给它擦拭起来。一边擦，我还一边回味《隋唐演义》里秦琼卖马的情景。秦琼将饿得皮包骨的黄膘马牵到二贤庄单雄信处，进院子前，他用手指帮马梳理鬃毛，那马“掉过头来，望着主人将鼻息乱扭，眼中就滚下泪来。”秦琼心里一酸，用手掌在它项上，拍了两掌道：“马耶，马耶！你就是我的童仆一般。在山东六府驰名，也仗你一背之力。今日我把你卖在这庄上，你回头有恋恋不舍之意，我却忍心卖你，我反不如你也！”想到这儿，我心里真有点难过。那些因我而留下的伤痕，有一两处都已经生了锈，看到它们，我更觉得愧疚了，于是擦得更仔细，更温柔。擦完一遍，再拎一桶水，继续擦第二遍，直到它脸上有了清丽干爽的喜色。

　　人与物之间，也是有心灵感应的吧。你若对它无情无义，它也觉得你面目可憎；你若懂得怜惜它，对它好，它亦知道与你相亲相近。此后的几天，我再开着它去办事、买书，它很少熄火了。每次我打开车门坐在座位上，都会在心里默默表达感恩之情，感谢它已经为我们服务8年了，并将继续为我服务。我决心善待它，也决心练好技艺，因为我知道它完全是无辜的，是我自己不求上进，技艺太滥，才使我们龃龉了整整8年。人终究要靠自己拯救自己。于是，我在实践中揣摸技术找感觉，故意挑那些不太好走的路走，挑一些“坡道”走，来提高自己的车技。比如钓鱼台处有点儿高，我就专走钓鱼台，且不再惧怕遇到红灯。当然，开始时我还是有点紧张，也还是熄火，但几天下来，熄火次数明显减少，心理障碍也渐渐消除了。我知道我的水平还根本不入流，但我有信心及格。对了，我还没有去尝试重走北新道那个大坡，有机会我会专门去挑战的，我们一定要征服它，我和我的“千里马”！ （记者 杨盛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