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里,如此安谧
梦到沿一所大学围墙外的土坡爬到山崖,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山谷,不远处长着两株纺锤状的硕大粗壮的加拿大杨,树皮上星星状的标志性斑痕清晰可见,杨树后另有几丛比较低矮的树木,算是背景吧。树丛之后,依稀有一座城堡。下了崖壁,不知怎么进了一间大学生宿舍,自行车停在门外,想回家,却惊觉几乎没穿衣服,几次打算冒险骑车回家,最终没有这个勇气。情急之下,突然发现宿舍里有个纸袋,里面有学生们凌乱的运动服,大喜过望之际,慌忙抽出一条黑色运动裤穿上,这才放下一颗心,骑上车子上街。我知道,这梦影射了我的贪婪与尴尬,那些温良质朴的树实则是我灵魂所指,本心所爱,虽然它们近在眼前,却隔着渺茫无涯的深谷。从风华才子蝶变为云水高人的李叔同曾说:“身体虽然不是禽兽,而心则与禽兽差不多。”禽兽的心,相对于人类的心而言,是清简而朴素的,它们没有那么多的心机与诡计,也没有那么多的欲望与牵绊,吃得饱,有一枝可栖,一个窝可眠,也就基本上满足了。可是人类呢?我需要经常提醒自己要向动物学习,尽量有一颗简静单纯的心。
清理办公室时,见窗台上躺着一只小黄蜂。它的两只触角都已经断了,头、胸、腹蜷缩成一团儿。最令我心动的,是它那双单薄而透明的翅膀,它们仍然呈飞翔的姿势,而没有倒伏在蜂的身上。即使死亡,也要保持飞翔的姿势,这是多么壮烈而执著的生命理念啊!我把它放在手心里,怀着崇敬之心凝望它片刻,然后,扬手将它从窗口扔下去,它伸展着翅膀,穿过初春的风和阳光,穿过尘世的喧嚣与宁静,从四楼飞向地面,是的,我要帮它完成化为尘土之前的最后一次飞翔。面对纷纭的人与事,内心还是偶有波动,不过,已经完全有力量来掌控,将其平息。我,毕竟进步了。
去书刊市场买了几册书,其中有一本,是徐悲鸿前妻蒋碧微女士写的回忆录,目前最爱读的是传记、书信、日记类纪实的书籍。步行回单位,大钊公园东侧花圃里的迎春花盛开了,十几只麻雀呈队列形状立于一个水泥台上晒太阳,我路过,它们轰然而起。进入一个小饭摊儿吃饭,一小盒米饭,一盒白菜炒豆腐片,五元钱。里面真脏啊,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在我脚下逡巡,我把菜里几小块肉都扔给了它。摊主是一位六十来岁的男子,他正与另一个男子聊天。他们是曾经的担挑,也即连襟。摊主后来离了婚,按他形象的说法是把担挑挑折了。他絮絮叨叨说着遥远的陈年旧事,如他在岳父家净下厨房从来没吃饱过云云,我无意听来,觉得兴味盎然。一次他去看女儿,正好兜里有两块糖,他掏出来给岳父吃,岳父大怒,吼道:“你知道我有糖尿病,还给我糖,你想害我啊?”唉,心与心相隔之后,一切都变得进退失措,令人浩叹。喜欢听这样的闲聊,觉得其中寄寓着天地无限、时光渺渺的寂寥与怅然,又揉杂着人世悠悠、情义切切的酸辛与喜乐。各小店的店主或是闲聊,或是坐在门口目视前方独自发呆,午后的阳光慵懒而和煦,这人间世里,如此安谧淡远,令人心生喜意。
完成两篇报道后,傍晚与同事下棋一局,赢。自觉棋艺确实提高了。懂得攻守相顾,亦懂得“徐图”之策,只是频频运子,并不急于进攻,而是先胜在势上,令对手在不知不觉中陷入困境乃至绝境,不得不投降,虽然粗陋刚猛的余风依然存在,但过于明显直接的招法已经很少再用,有时全凭感觉落子,而感觉往往是正确的。
读蒋碧微的回忆录到深夜,不得不时时掩卷而思,有些事,看上去水草肥美,波光潋滟,可是若深入进去,便惊觉温柔清丽之下是泥沼,足以令人窒息的泥沼,有些人也一样。敢写回忆录的人,是值得钦佩的。就算他或她在动机、情感与细节上有些文饰,但毕竟多数史料是真实的。有书写能力的一方,应该首先剖析抨击自己的恶,然后再写别人的恶。最无聊的,就是只说自己的好,而唯道别人的恶。每个人的一生写出来都是一本厚厚的书,人生的迷幻难测在于,就算当事各方都如实写回忆录,后人将这些文字放在一起读,恐怕也只是感觉在读一部更加错综迷离的《罗生门》吧。 记者杨盛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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